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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医生为什么不会被大面积撤稿?我们要如何解救“键盘医生”?

2017-04-27 黄昉苨胡宁陈卓 冰点周刊



最近斯普林格撤回了107篇来自中国学者的稿件,原因是涉嫌同行评议造假。

大洋彼岸的美国为什么很少出现这类事件,他们是怎样的体制?

一位在“体制外”的著名血管外科专家讲述了自己从医数十年间的经历,试图给出一剂良方。

全文共5161字,阅读大概需要10分钟。



美国医生为什么不会被大面积撤稿


记者 | 黄昉苨

编辑 | 陈卓

 

《肿瘤生物学》期刊107篇来自中国作者的论文被撤,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难住了我:“据说考核和指标的压力,国内国外都一样。为什么国外作者不会被大规模撤稿呢?”

 

我被问得目瞪口呆。第一反应是很感性的:国外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,找死吗?

 

在美国一家肿瘤医院从事研究的科学家荣永琪告诉我:“被发现的话,你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 

当然,事情也不会那么绝对。总有人会经不住走捷径的诱惑。一个数据是,在美国的科研群体中,平均科研不端的比例估计为10万分之一。

 

不端概率如此之低是一种什么样的氛围?荣永琪说,10多年前他去那家全美排名第一的儿童肿瘤医院入职的时候,“你说自己在中国是什么学历就是什么学历,根本没人会来怀疑”。对于需要同行评议的论文,研究人员也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核实原始实验数据上——直到这两年,有人造假,东窗事发。

 

与这种信任氛围对应的,就是学术不端的代价极大。

 

“一旦造假,还在做研究工作的人,将终身不得申请经费,甚至已发的经费也会被追回。如果已经找到工作的,也会因此丢了工作——其实也是再不能做科研了。”荣永琪说。

 

但是,这种严厉并不是在事发那一刻才开始。在美国的感受是,对“信用”的坚守与重视渗透在学术生活的方方面面:大学里入学新生每门课的讲义上,都会印着提醒学生恪守学术规范的“荣誉保证书”。在读研究生的我先生老陈,去年有一门课的期中作业答案全对,却只得了20分,找老师讨论时,对方指着作业中的某一页纸严肃地问“为什么这几行运算过程与另一位同学如此相似?”在亚特兰大遇到的一个哈佛大学毕业的本科生,因为在校期间有过一次随意伪造教授意见的经历,去年申请多所医学院,哪怕有教授的强力担保,也没得到一张录取通知书。

 

我的朋友陈艾薇,过年回婆家时起了一身疹子,拿着作为皮肤科医生的公公开的处方去买药,却发现药太贵,买不起——明明他的老公拥有能报销80%医药费的学生保险,可公公也爱莫能助:“我不能把药开到儿子名下,这违反职业道德。”

 

虽然看似“无情”,却并不“冷酷”。教授在听了老陈分析解题步骤之后,确定他并未抄袭,遂帮他改回了90分。申请不到医学院的越南裔姑娘,还可以找到与研究无关的工作……艾薇的公公,开着一家皮肤科诊所,固然不能为自己的儿媳假公济私,却也没有任何机构去要求他必须要做科研、发论文,他大可以把时间与工夫花在给人治病上。

 

类似这次发生的大批量学术不端行为,在荣永琪所在的肿瘤医院就很难发生:一则现在大多数医学研究都是团队合作的成果,团队中每个人利益不同,人人独立,就算是团队领袖也很难说服一群人跟他一起冒身败名裂的风险。

 

另一方面,对这儿的医生来说,SCI论文并不是升职加薪“一刀切”的利器——临床医生没有科研要求,专心看病就行。对有志于科研的医生来说,到了教学医院,有了实验室,专职做科研,才有提高职称的可能,而升职时论文、项目能不能申请到研究资金等条件都会纳入考虑范围,并不是有两篇或是三篇SCI论文就万事大吉。

 

荣永琪的一个大学同学,就在这回被媒体披露的524名涉及撤稿的医生名单中。

 

可他觉得,自己与同学并无道德的优劣之差:“说到底,还是环境不同。”

 

讲诚信说起来是个道德品质的问题,但在现实中,美国人重视诚信胜过“为尊者讳”或眼前利益,也不光是因为心里住着道德标兵。

 

“当信任被破坏,社会运作的成本会在无形中提高。以前我们做同行评议的时候不会想到去问作者要原始数据,可是现在会多很多工作量。看到汉语姓名的论文,也会检查得更严格一点。所有来自中国大陆、港澳台的学者都将承担这种信用受损的后果。”

 

所以,对绝大多数了解这个体系的科研人员来说,学术造假太得不偿失了。

 

体制会有漏洞,总有能钻空子的时候,可他们就是不会钻——不仅是因为后果足以让自己身败名裂,也许更因为,生活中还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事情。

 

我先生对此深有感触。有一天,在佐治亚理工学院的课堂上,一个北大毕业的中国讲师突然给学生们发了他最新的论文。

 

这位王姓老师特别自豪地说:“你们是第一批看到这篇论文的人。我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方法,思考了好多年,现在终于印证了这种办法可行。”

 

“做研究那么多年,我看到很多人都喜欢待在自己的舒适区。一旦毕业,他们的研究方式就很少再改变,所写的论文也会流于平庸。但其实,保持学习,不断更新知识,找到新的研究方式,是很快乐的。”王老师一时说开了闲话,告诉学生们,“我希望你们都能在研究生涯中找到这种乐趣。”

 

 


如何解救“键盘医生”


自述 | 张强

采访、整理 | 胡宁

编辑 | 陈卓


张强  血管外科专家,他曾在“体制内”的公立医院成为主任医师、教授,也曾在2012年走出“体制”,并在2014年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医生集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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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107篇文章被期刊《肿瘤生物学》撤稿,既有道德问题,也有体制方面的原因。我在公立医院工作时,职称晋升也有论文要求,但没有现在这么高。尤其在高校附属医院,现在高级职称的晋升都有SCI文章的数量要求。

 

作为个人,我那时候的论文都是在临床中总结出来的,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压力。我的主任医师职称是在2005年获得的,当时晋升的条件除了英文外,对论文的要求是至少两篇论文在中华系列医学杂志上发表,比较轻松。

 

但是,后来渐渐把论文(尤其是SCI文章)和科研基金数量作为科室的考核指标,这对于科室主任来讲,确实带来了临床业务外的额外压力。

 

印象当中,最近10年在各家医院,尤其是公立三甲附属医院,都出现了一些靠嘴皮子和键盘的“外科医生”。这给同单位把精力大多投入在临床工作的医生带来很多负面影响。在三甲附属医院的体系中,临床和科研真正兼顾的医生是很少的,毕竟人的精力有限。院长或者科室主任有条件利用手中的行政手段,动用资源,发表大量的论文,或者拿到科研经费。对于普通专家来讲,这就很难做到。而在三甲附属医院以论文为导向的医生评价体系中,往往临床不怎么强的医生反而比临床能力强的更容易成为所谓“名医”。因此,追逐SCI论文,自然成了许多医生的“事业”目标,能让很多人名利双收。

 

我做科室主任的时候,也常常有各种论文公司找上门。我一直认为搞学术还是应该有诚信,毕竟很多人会应用论文上的数据和结论。医学研究往往人命关天。我曾经尝试过和独立的科学家联合搞科研,效果不错,也达到了医院指标,但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科研。

 

我记得我当年写论文是发自内心的,常常查找资料、翻译,写作到半夜。那时候并没有感到压力,只是希望把心得分享给更多的同行。这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。而且写论文的同时会查阅大量的文献,可以增加自己的知识面。

 

我大概发表了几十篇论文,绝大部分并不是出于晋升的压力而为。不过,要平衡好临床工作和科研的时间,确实是很难的。我愿意看到的是,临床医生把精力放在患者身上,把大部分的科研任务交给科研人员。毕竟医生以治病为天职,离开这个,发再多的论文,患者遇上就倒霉,又有何意义呢?

 

实际上,国外许多著名医院,如梅奥诊所等,都有大量的研究人员。临床医生应该聚焦在临床。

 

在名利驱使下的中国科研体系,导致了论文写作和科研申请成为一门“生意”。第三方公司大量出现,专门洗钱的公司也出现在瓜分国家科研经费的道路上。纳税人的钱被虚假科研糟蹋,更严重的后果是医务人员的信誉被破坏。甚至一些虚假治疗技术得以横行,损害患者利益。有些医药公司用利益绑架科研,腐蚀一些医学专家,制造各种所谓指南来引导产品销售。

 

这些媒体都曾报道过,而且导致老百姓对医疗的不信任和抱怨,会直接影响到民生和社会稳定。

 

我们作为体制外的专科团队,可以专注于临床工作,在内部取消职称评价体系,对医生采用国际上通行的Attending制度(记者注:由主诊医生负责病人的全程诊疗和长期随访,不按职称将医生分为不同级别)。我们也会非常重视科研,但绝对不是把服务患者的时间用来做科研,而是鼓励做临床科研,和科学家团队合作,或者将来成立自己的科研队伍。

 

真正的科研,绝对不是天天有成果,而临床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套路。还是那句话:没有临床服务能力的医生,或者很少把时间花在患者身上的医生,无论有多少论文,对中国医疗而言就是一个悲剧。

 

医学论文造假和制造假冒伪劣商品都属不良行为。不同的是:前者可能害命,后者只是谋财。一旦查处,前者往往把责任推给体制,后者则自认倒霉。某种程度上,前者危险更大:用“科研”的虎皮来掩盖低质医疗,让真正重视临床服务患者、真正搞科学研究的医学同行蒙羞。

 

最好的医生评价体系,是用技术和服务质量获得口碑和收入,交给市场。这是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的做法。医院、保险、患者的监督和评价,远比论文可靠。

 

让医生回归到临床,这是中国特别需要做的,毕竟我们的医疗资源相比其他国家而言更为缺乏。



没有真实,所有科学俱为谎言


记者 | 陈卓

编辑 | 张国


在波澜壮阔的水面投入107颗石子,将会发生什么?

 

4月20日,施普林格·自然出版集团发表声明,宣布撤回旗下《肿瘤生物学》期刊107篇发表于2012年至2015年的论文。这些论文全部来自中国作者,撤稿原因是同行评议造假。

 

相比于近年来中国科研取得的成就,107篇被撤稿的论文或许只能算是微小的石子。可是,当这107颗微小的石子投入浩浩荡荡的洪流,激起的水花绝不容轻视。

 

524名医生,119家高校和医院,这是涉及中国学者人数最多的一次集体撤稿。虽然出版集团对媒体表示,撤稿不会造成今后对中国科学家的投稿采用更为严格的流程,但还是有人担心中国科研工作者的国际声誉因此受创——中国科学家的投稿或许会被预设为有问题而加大核查力度,延长投稿周期。甚至相关学术机构也会因此受到影响。

 

科学从来都是踩在前人肩膀上进步的。看起来再微不足道的论文,也都将汇入科学发展的大潮,共同推进人类进步。旨在预防不良学术成果产生的同行评议,是建立可靠的研究和知识体系的关键,阻止大量的污泥浊水混入科学的清流。如今,被撤稿论文作者借助的“第三方”中介机构提供的虚假评议,正在冲击这条防线。

 

因此,这些微小的石子并不是科学发展洪流中的小插曲,它们在源头上损害了学术诚信,这种诚信是同行评议制度建立的基础,也是科学共同体的基石之一。若无真实,所有科学俱为谎言。

 

更可怕的是,类似的杂质不时随着发展的大潮浮现。2015年3月,英国现代生物出版集团宣布撤销旗下12种期刊的43篇论文,其中41篇来自中国。当年10月,爱思唯尔撤销旗下5本杂志中的9篇论文,全部来自中国。仅在2015年到2016年间,几大国际出版集团的4批集中撤稿中,涉及中国作者的论文就有117篇。其中,23篇标注得到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资助,另有5篇被列入已获得资助的项目申请书。

 

由此而被损害的学术公信力,已经到了必须受到重视的地步。

 

107篇被撤稿的论文,涉及许多中国名校或医院。有人认为,僵化的评审制度是早已埋下的导火索。职称评审与论文发表数量挂钩,在一线疲于奔命的医生无暇写论文,提供润色甚至代发服务的“第三方”中介机构就成了不可避免的捷径。

 

这样的现实不容回避。2015年2月,某家医学行业网站在约2000名三甲医院医生中进行的问卷调查显示,超过半数的医生表示,在中级职称的评定中需要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论文;其中23.55%的医生表示,需要2篇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。而到了副高级职称的评定中,18.41%的医生表示必须发表SCI 论文。

 

制度的缺陷并不足以成为不端行为的借口。推动制度完善需要理性的声音、合理化的建议,寻求快捷的刊发论文渠道,只能算作利益诱惑下对现实的妥协。在由公共财政支撑的科研体系中,用粗制滥造的论文换取更高的职称,更多的项目资源,是科学战场上的一次退败,牺牲的是全体纳税人的利益。

 

如今,曾被视为藩篱的职称评定制度正在松动。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2015年两会参加审议时就表示,县以下医院多拿论文评定职称,是“搞花架子”。中共中央办公厅、国务院办公厅今年印发了《关于深化职称制度改革的意见》,要求合理设置职称评审中的论文和科研成果条件,不将论文作为评价应用型人才的限制性条件。

 

此时,我们更需要考虑,那些损害学术公信力的论文,是否会随着职称评定制度的变化而销声匿迹?

 

2015年中国作者被集中撤稿后,中国科协就重申了“不由‘第三方’代写论文,不由‘第三方’代投论文,不由‘第三方’对论文内容进行修改,不提供虚假同行评审人信息,不违反论文署名规范”的五不行为准则。对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的项目,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还进行了集体通报,追回相关项目的科研经费,同时也勒令取消其5年基金项目申请资格。但是,鲜见涉事作者受到进一步处罚。对于论文代投和论文买卖,也缺乏明确法律规定。曾有报道称,一些撤稿事件的作者不仅没有被处罚,还在这一事件发生后,仍被评选为当地的“优秀青年”。

 

相比于不端行为造成的负面影响,这样的处罚过于轻松。公信力的恢复和重建,既要靠学术共同体的自觉,也要靠明确的罚则来划定边界。

 

这样的要求或许严苛,但科学家理应有更高的操守。在中国百余年的变迁中,“德先生”和“赛先生”始终是国人追求的主题,是推动中国现代化的两个相辅相成的车轮。代表科学的“赛先生”并非只有科研成果和技术改良,科学精神也应是题中之意。若学术公信力从源头消失,科学精神从何谈起?

 

没有真实,所有科学俱为谎言;没有科学,所有未来皆为虚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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