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不只有吴哥的微笑，还有东南亚的瑜亮之争
去柬埔寨之前，我最感兴趣的是巴戎寺（Bayon Temple）。因为在这里，我能凑齐一对古神庙的CP。
巴戎寺之所以有名不仅因为其建筑，更因为修建他的人是当之无愧的传奇。巴戎寺的建造者是高棉之王阇耶跋摩七世（Jayavarman VII），他最著名的功绩是在亡国危难中逆势而起，击退了占婆的入侵。他打败的，便是占婆之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（Jaya Indravarman IV），又名婆克朗加莱。
高棉和占婆，是公元15世纪前并立于中南半岛的两个印度教-大乘佛教国家。前者的主体民族是高棉人，讲南亚语系的高棉语，国土的核心在现代柬埔寨；后者的主体民族是占人，讲南岛语系的占语，国土的核心在现代越南的中南部。
两国虽然不同文不同种，但都接受了印度文明，在建筑、艺术与文化上有很多想通之处。举个栗子，高棉和占婆的王号非常相似，都叫“xx跋摩”。“跋摩”这个词来自梵语，本意是铠甲，引申为守护者的意思，是印度南部的若干古国君主使用的称号。当印度文明从南印传播到中南半岛后，高棉人和占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“跋摩”为国王的称号。他们之间的战争，简直就是守护者联盟的内战。
王号中“跋摩”前面的那些词，都是梵语中的吉语或是神明的名字：“阇耶”意为胜利，“因陀罗”是印度神话中的天帝。其他一些王号的逻辑大抵都是如此。
尽管文化如此相似，高棉和占婆却时常征战不断。公元1113年，阇耶跋摩七世的爷爷苏利耶跋摩二世（Suryavarman II）登基。“苏利耶”是印度神话中太阳神的名字，苏利耶跋摩二世也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，南征北战。高棉和占婆连绵近百年的战争开始了。
这两国之间的战争，大多数时候是高棉吊打占婆。为什么？我们来看看地图：
图片来自thailandsworld.com
这是公元13世纪初的中南半岛局势图，苏利耶跋摩二世时，高棉领土应该比这张图里显示的更大。图中紫红色那一大片是高棉，那时他们占有如今的柬埔寨、大部分泰国和老挝、一部分越南，是中南半岛上当之无愧的超级强权。右方那一小条暗黄色，则是占婆。如此强大的高棉，打小小的占婆，怎么可能不是吊打。
苏利耶跋摩二世在位时，修建了古代中南半岛最大的单体建筑小吴哥（Angkor wat），又频繁的遣兵征战。他一死，国家就出了一些乱子。在他之后继位的，分别是阇耶跋摩七世的爸爸和兄弟。其间高棉内部爆发了农民起义。这场起义被称为罗睺之乱——罗睺是印度神话中吞吃太阳的恶魔，相当于我们的天狗。这些叛乱的罗睺，吞吃的是苏利耶跋摩二世带来的阳光。而在那之后，更是出现了权臣当道，弑主自立。
但即使是这样，高棉还是时常吊打占婆，没事儿就发兵过去攻一攻，虽然也曾被占婆打败，但大形式上是谁揍谁一清二楚。
直到占婆之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登基，形势才彻底逆转。
占人传说：有一次高棉军侵入占婆，但被占军所阻，双方发生了可怕的对峙。这时，一个牧牛童出现了。牧牛童提出，高棉和占婆军队，各自在相同的时间内修建一塔，谁建的塔高，谁就是战争的胜利者。结果在牧牛童的引导下，占人把塔修在了一座山上，自然高上很多，于是获得了胜利。这个天降牧牛童是如此英明神武，于是被众人拥戴为占婆之王。他，就是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。
这个牧牛童出身，显然改编自毗湿奴化身黑天的故事，黑天小时候也是个牧童。真实的历史绝不会如此浪漫。但传说也点明了一个事实：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本来不是王族。在真实的历史中，他是一个篡位的权臣，通过权术获得了占婆的王位。
1167年，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登基。他向北方的宋帝国和大越派遣使者，赠送礼物，使得北兵不再南顾。同时，占人引进了中国的战争技术，修甲兵，建战船，买军马，养战象，储粮草，枕戈待旦，不忘耻辱。
10年之后，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率领的占人向高棉发起了愤怒的反击。他们攻下了湄公河三角洲，沿着大河进入洞里萨湖，然后打下了吴哥城，杀死了高棉国王。一时间，小小的占婆，突然变成了高棉的主人。
这几乎是一个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——如果高棉没有阇耶跋摩七世的话。
占人杀死的高棉国王其实也是个篡位者，他篡的是阇耶跋摩七世的兄弟的位。为了避免灾祸，在这个篡位者统治期间，阇耶跋摩七世一直在隐居。直到篡位者身亡，国土被占，人民遭到奴役的时候，阇耶跋摩七世出山了。
阇耶跋摩七世在帝国的偏僻省份，收纳了吴哥城破后的难民和逃散的士兵，慢慢开始积蓄力量。与此同时，阇耶跋摩七世还获得了一些占人意想不到的助力。
巴戎寺的几圈浮雕，记录了阇耶跋摩七世的反击。这些浮雕会用一些固定的特征，来显示人物的种族。作为主角的高棉人，无论什么地位，无论穿什么衣服，都会露出长长的耳垂。而作为敌人的占人，则总是待着一顶像倒扣莲花一样的头盔。
但浮雕中还有另一个种族，和高棉人、占人迥然不同。这群人都留着山羊胡，头顶的发髻上插着冠。本地的导游介绍，这些站在他们那一边的战士是中国人。
这就奇怪了。占婆的入侵开始于1177年。在那个年代，是南宋刚和金国和谈没多久，刚稳定住国势的时候，绝不可能派军到天涯海角之外的高棉作战，中国的史书也没有任何派兵的记载。这些“中国人”究竟是谁？
有三个可能。第一个可能是来自中国的雇佣兵。但那时南宋新定，一部分沿海的流寇或是军人泛海而出，沿湄公河进入高棉作战是有可能的，这些人也未必会被史书记载。第二个可能则来自大理国。大理的国土同高棉不远，军队只要开入现在的老挝，沿湄公河而下，就能通阇耶跋摩七世会和。
而第三个可能，是占婆北方的大越。就这个问题，我请教了微博上的@幻想狂刘先生 ，他同暨南大学研究东南亚史的朋友进行了讨论。他们觉得，这样的装扮，和宋朝官军完全不一样，但却和同期越南人的装扮很像。
如果这些山羊胡真的是越南人，而且有大越的官军或得到了官方的推动，那事情就可怕了。在全力向高棉复仇之前，占婆之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向大越派遣了使臣，开出了重贿，要求大越不要在此时进攻自己。但大越向南并吞却是国策啊，他们可不想占婆真的占领高棉，变得太强。或许是这不同心思下的共同目标，让高棉人和越南人走在了一起。
重新出山的时候，阇耶跋摩七世已经是50多岁的老人了，他不是一个冲动的年轻人。这位国王积蓄了3年的力量，终于在1180年展开了反击。
巴戎寺的浮雕，记载了那几场惊天动地的大战。阇耶跋摩七世的陆军奋勇前进。看上图中那位不顾生死、爬上敌方战象的武士，他杀死了象背上的敌人，接着攻击象夫，想要夺取大象的控制。这就是高棉人复仇时的勇武。
高棉人非常擅长制作大画幅的浮雕。浮雕中描绘的大场景，囊括了千军万马，又不会显得乱。上面那一幅浮雕，其实只是一面高墙上的一部分。整体来看，它是这样的：
这画面简直是层层叠叠，让人的眼睛应接不暇。但它又清晰的向我们传递出了一个信息：占婆陆军陷入了阇耶跋摩七世军队的包围，最终被消灭了。
而另一些浮雕，描绘了洞里萨湖上的大战。
占婆水军拥有无数战船。这些战船靠划桨前进，浆手都是高棉奴隶，这些奴隶一旦体力不济，就会被扔到水里喂鱼。为了战胜敌人，拯救同胞，在战争当中，高棉人潜入水中，凿破了船底，希望浆手们从破洞中逃出。上面这幅浮雕就表现了这样的画面。
在一场大战之后，占婆水军崩溃了。对于高棉来说，这场胜利是决定性的。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的军队逃回了自己的国土。
1181年一败，占婆之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自然不愿罢休。于是他又准备了9年，在1190年再开战端。可惜这一次占人很快就失败了。高棉军队反攻入占婆都城，俘获了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。自此，这位占婆之王便彻底沦为了他人传奇中的衬托。
看司马培罗的《占婆史》，会有一个深刻的感受：占人身处于久战之地，国土狭窄，虽好战能战，却长期被北方的大越和西方的高棉欺负。但有两位君主的段落，却如高光一般，让人有逆天改命的感觉。这两位国王最终又无法抵抗占婆的天命，他们一旦失误就沦为悲剧英雄，占婆也迅速失势。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就是其一。
为了纪念自己民族的这位英雄王，占人在传说中牧牛童建塔退敌的山顶建了一座神庙，此神庙以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的占语王名命名，称为婆克朗加莱塔。它位于现在越南的潘朗-塔占市。
现存的婆克朗加莱塔建于14世纪末，比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晚了近100年。占婆的神庙，都以热情奔放的红砖建成，婆克朗加莱塔也不意外。其塔身和塔顶拥有绝妙的弧线，看起来像是骤然升起的火焰，一如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的胜利般夺目。
神庙主塔的上方，有一尊湿婆的舞王像。石像的水平倒只是中等偏上，但它身边的塔砖被塑造成一圈圈的火轮。那是湿婆跳起坦达瓦时的毁灭之火。
婆克朗加莱塔是占婆晚期建筑艺术中的珍品。那时占婆尚未毁灭，虽被大越不断蚕食，尚还存有较强的生命力。就在建造婆克朗加莱塔的那位占婆之王逝世50年之后，占婆的第二位英雄王制蓬莪登基。这个国王比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更厉害，也更为悲剧，他曾三次攻下越南首都昇龙皇城，最后竟被叛徒出卖，死在战场。
制蓬莪的时代，是占婆的落日余晖。他一死，占婆复兴最后的希望就没了，没过多少年就遭越南并吞。国家破灭之后，占婆的艺术水平急剧衰落。上图，是婆克朗加莱塔里主供的林伽，造于16-17世纪。上面那张脸，应为纪念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所做。看看，这时的占婆造物，水平变得多么低劣。
而另一边的高棉，也在阇耶跋摩七世和他后几位子孙的统治下享受着最后的辉煌。看惯了人间的无常之后，阇耶跋摩七世改信了大乘佛教。他是高棉历史上第一个佛教君主。巴戎寺那49座拥有4张脸的奇异圣塔，就是这改信的产物。那些脸即是菩萨，也是阇耶跋摩七世。
站立的天女（Apsara），是高棉神庙特有的一种装饰。巴戎寺里有全高棉最美的两尊天女，她们是阇耶跋摩七世的两位王后。正是她们的影响，让国王改信了佛教。
于是，佛教徒国王建造了巴戎寺。这座寺院是阇耶跋摩七世时代的帝国中心。为了调和新旧两种宗教的关系，巴戎寺的一半是佛寺，一半是印度教神庙，两边的装饰和供奉都不相同。
然而，阇耶跋摩七世的子孙却没有这样的睿智。在其后一位坚定的印度教国王的领导下，高棉内部展开了灭佛行动。国家因此又陷入了动荡当中。
这场灭佛活动的痕迹在巴戎寺不远处的塔布茏寺（Ta Prohm）中更易观察到。这座佛寺中的佛像，被灭佛者怀着极端的耐心彻底清理了一遍。大的佛龛，佛像荡然无存；浮雕纹饰柱上的小佛像，也被细心的敲得干干净净。但佛像周围的装饰花纹，却毫发无伤。
动荡当中，高棉衰落了下去。更为糟糕的是，北方的暹罗人越来越强。
阇耶跋摩七世和阇耶因陀罗跋摩四世这一时之瑜亮最终分出了胜负，但高棉和占婆却都是输家。这一对冤家打了近百年，却都突然发现自己北方的异教徒才是亡国灭种的大敌。然而为时已晚。14世纪末，吴哥城被暹罗人攻破，高棉国灭，整个民族再也没有强胜过。15世纪中叶，占婆被越南人消灭，从此再也没有独立的占人国家。
他们的神庙，无论是艳红还是青灰，也都被时间吞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