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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春节直到祖父去世,一家人四离五散 | 二湘空间

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4年08月27日 07:31
思想的碰撞   民声的回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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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母下放后的那些日子


文/朱子厚


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。祖父生于光绪十三年,十六岁考取秀才。成年后,在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教书。一九一一辛亥年,祖父与同仁兼好友董必武一道参加了首义武昌起义,之后在民国政府湖北省教育厅供职。祖父祖母育有三儿五女。一家人在祖父购置的,位于武昌蛇山南麓明代楚王府旧址界内的一座宅第里生活。儿女膝下,其乐融融。

岁月流逝,白驹过隙。祖父的儿女长大之后,离家的离家,出嫁的出嫁。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,远走他乡的长子和最小的儿子仍杳无音信。所以祖父母身边只有唯一的一个儿子——我的父亲。好在,我的父母不负重任,接连生了三个儿子,即为祖父添了三个孙子:哥哥,我、弟弟。祖父祖母欣喜万分,祖上香火,定是有人延续了!老宅里,再次响起了往日的喧闹欢笑。

父母都是读的师范学院,毕业后自然是当了老师。可是,那个年代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,尤其是文化大革命,彻底颠覆了中华几千年“尊师重教”的传统。硬是将教书先生及他们的尊严,从三尺讲台上拉了下去,踩在了脚下。每次运动一来,安分守己一心教学的父母总是惶恐不安。一九六六年秋,红卫兵打死北师大女附中校长的噩耗传来,之后又耳闻目睹了周围众多教授老师屡遭批斗毒打,父母更是战战兢兢,生怕哪一天会轮到自己。所幸,即便是经常参加政治学习和活动到很晚,父母仍旧安全。尚能天天回家,陪伴衰老的祖父祖母和年幼的我们兄弟。

然而,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”,厄运终是降临了!一九六九年底,父母被双双列入武汉市文教卫系统的“五七干校”成员名单,将作为“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”下放农村。大多数国人所知的“五七干校”,是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(走资派)和政府机关干部、事业单位人员组成,到专门设立的农场或基地,集中起来半天学习半天劳动。而父母则没有这么“优惠”的待遇。他们是被注销了城市户口,直接到人民公社生产队插队落户,接受贫下中农的“改造”。他们这些“臭老九”夫妇双方相互株连,并且均已届中年,上有父母下有子女。迫不得已,只能携家带口,一同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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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怜我的祖父祖母,刚刚把最疼爱的,十五岁的长孙(69届初中毕业的我哥)送去大有作为的“广阔天地",又面临着被举家发配。年逾八十的老祖父终于承受不住,卧床不起了。

祖父祖母执意不肯将自己这把老骨头葬在异乡,也舍不得放两个更小的孙子随其父母去乡下受苦。于是决定,老的小的都留在武汉,让几个已出嫁的姑妈轮流回来照顾。

一九七0年的春节,对我们家来说是阴郁的。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少了哥哥。这是下农村的第一年,他要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“革命化的春节”。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,直到祖父去世,我们一家人四离五散,再也没有团团圆圆地在一起过年了。

正月十五刚过,启程的通知到了。那天草草地吃过午饭,父母带着我和弟弟去祖父的卧室。关上门,父母“砰”的一声跪到了地上,向祖父祖母磕头。行此大礼,是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的。父亲声音哽咽地说:“原谅儿子儿媳不孝!这一走,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回来,请父亲母亲多多保重啊”!祖父叫祖母和我扶他坐起来,缓缓对父母叹道:“唉,上苍不公啊!我这辈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,岂能料到,已是耄耋之年,却没有一个儿子能留在我的身边啊!你们自小就没有干过农活,今后怕是要吃苦了。好自为之吧”!坐在床边的祖母,用一块白手绢擦了擦眼泪,朝父母挥了一下,“你们放心去吧,老二老三,我们会好好管教的......”。

父母走了,在那个寒冷的下午。他们同武昌这一片下放的中小学教师乘船去了湖北监利。

我昔日的家是何等热闹!学生老师川流不息,朋友故交登门拜访,街坊邻居串门聊天,还有我们三兄弟的同学和伙伴来家玩耍。如今父母走了,顿时冷清起来。

尽管,几个姑妈每周都会回娘家一趟,但毕竟她们要上班,且都有自己的小家和孩子。弟弟太小不懂事,父母不在他很快活,一有机会就溜了出去。这样,偌大一座屋子,就只有祖父、祖母和我,而且祖父一直是在床上。

到了晚上,十四岁的我实在忍受不了这般寂静和孤独,就去祖母房里。祖母拉下父亲专门为她装的活动灯,戴上老花镜,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儿。旁边的小凳子上,蹲着祖母养的猫。小猫用它那碧绿的圆眼睛,一会儿盯着我睢瞧,一会儿又看看祖母。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,还不时地"喵"上几声。我就坐在她们的对面看书。祖孙俩哪怕没有一句话,也让我感到了有亲人相伴的温暖——关于祖母和猫的故事,可看我的回忆录之《奶奶的猫》。


一天放学回家,刚放下书包,一个高大健硕,皮肤黝黑的青年人从大门外跨进堂屋。祖母从椅子上站起,“请问......”。这人操着外地口音抢着说:“我是管你们这片的刘民警。”祖母说:“是刘户籍(警)呀!请坐,请坐。老二,去跟刘叔叔倒杯茶”。“不坐了”!刘户籍警接下来大声问道:“你们家有几口人?”祖母答:“七个。我还有几个结了婚的姑娘”。“不对!你不老实,我查了的,你的儿子、儿媳、还有一个孙子去了乡下,户口都销了”!祖母忙说:“他们都是要回的......”。“回什么回”?刘户籍警瞪起一双大眼睛,伸出粗壮的手臂,用食指指点着比他要矮一大截且瘦弱的我们一老一小,恶狠狠地吼道:“你们家只有四个人,住这么大的屋子是浪费!限你们三天腾出两间房来,给你们居委会组长家住”。说完扭头走了出去。我不知所措地看祖母。祖母对我说:“这个仗势欺人的卑鄙小人!不用怕他。”

原来,邻居何家有六口人,只有一间半房,早就嫉妒我们家屋子大。看见我父母下放了,这个文革初期造了居委会的反,当上了居民小组长的何奶奶,认为机会来了!刘户籍警是黄陂县(现已划归武汉市)农村人,从部队退伍回来,找关系到了公安局工作。收了何奶奶的礼就来我家威逼祖母。我的四姑妈得知,立即去找了黄鹤楼街派出所的所长(所长的两个儿子都是当产科医生的四姑妈接生的)。所长严肃地警告了刘户籍警,才使伺机占房的企图未能得逞。

有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同学,姓陈。我父母下放时,他已随他在省政协工作的父母去了湖北沙洋“五七干校”。几个月后,两个从沙洋县来的公安人员,来到学校向我调查这个陈同学。说他发表反对伟大领袖的言论,已被定为“现行反革命”要我检举揭发他的反动罪行。并且威助我“赶快说实话”,不然就把我也抓起来!我十分震惊,这位同学只有十四、五岁,怎么会一下子成了反革命呢?从小到大,长辈们一直要求我做一个善良仁义之人,我怎么能作出落井下石出卖同学的事情!所以,委婉地推辞了这两个“外调”的。

我知道,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。那时的班主任姓汪,是个女老师。她安排我们的女班长(文革时期叫“排长”)和七、八个同学一起举办了针对我的“学习班”。放学后,清出半间教室,让我坐中间,四周是那些参加的同学。首先是共同学习伟人的教导。然后,勒令我同那个陈同学划清界线、反戈一击、配合调查、坦白交代!我低着头认真检讨。不应当同“反革命分子”交往密切,并保证今后痛改前非,努力学习马列主义和伟人的思想,提高自己的政治思想觉悟......接着,同学们轮流批判我,并各自表态。最后,专门指派了一个工人家庭出身也姓陈的高个子男生,“一对一"的帮助教育我。要我时时向他老老实实地汇报思想动态。中学时代,我一直是郁郁寡欢,这一来,就索性沉默不语了。


祖父的三个孙子中,数我最聪明。读起书来过目不忘,悟性特强。祖父不止一次当着父母和几个姑妈说,他所有的儿女和孙辈中,唯有我最像他。"老二孺子可教也!若能笃行不怠,日后必是瑚琏之器、栋梁之材。"

初三下学期,渴望将来上大学的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,我们70届初中毕业生有40%升高中!凭我的学习成绩和品德操行,上个高中应该没问题。不过,很快就失望了。因为上高中的必须是工农兵和革命干部的子弟。祖父心有不甘,让人叫来我最小的姑爹——他可是我们这个“牛鬼蛇神”家庭中唯一的一个共产党员,还是复员军人哦!祖父要小姑爹去学校为我上高中再争取一下。

我带小姑爹去见了我的班主任,那个女汪老师。她四十岁左右,齐耳的短发,有一张倒三角的脸。两个高高的颧骨正好是三角形上面的两个顶点,而尖下巴则是第三个顶点。两只三角眼射出冷酷的光。

得知来意之后,汪老师即刻对着小姑爹声色俱厉地说道:“万恶的旧社会,穷苦的劳动人民连饭都吃不饱,哪还能读得起书?解放了,我们新中国的学校是为劳动人民开办的”!“你侄儿(指我)的父母是教师,旧社会有钱上学的肯定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。他们这类人的子女,要把读书的机会,让给那些祖祖辈辈没有读过书的工农兵的后代。更何况,你侄儿的父母是‘有问题’的知识分子!否则不会下农村”。她斩钉截铁地答复小姑爹:“你的侄儿是决对不能上高中的”!我和小姑爹临走前,她又补了一句:“亏你还是一个共产党员,连这点觉悟和道理都不懂”!

白来一趟也就罢了,还被教训和羞辱了一顿。平时脾气不好的小姑爹为了我,这次不得不忍声吞气。回到家里,他对祖父说:“高中生的名单早就定下来了。再说就是升了高中,毕业后也还是上不了大学的(文革时,大学只招收“工农兵学员”,并且需要所在单位的推荐和政审以及上级审批)。祖父只有自我宽慰地说了一句:“也好,如今这学校不上也罢”。也许,他老人家直到临终都不明白,他一直看好的、极具读书天赋的孙子,为何连上一个普通高中的资格都没有呢?

那年暑假,我被母亲和四姑妈合伙诓哄去了父母插队落户的农村,一个叫熊家墩的地方。在那里,我有一段终生难忘的经历。这是后话。


外一篇

奶奶的猫


奶奶喜欢养猫。从我记事时起,家里总是有猫,有时还不止一只。

奶奶的猫都有名字。什么麻婆啊、黄毛啊,黑妖精,花胖子等等。只要唤上几声,猫就会立即从某个角落里冲了出来,跟我嘻戏打闹一番。冬天的早晨醒来,若听到"呼噜,呼噜"的声音,那一定是猫睡在了枕边,我就一把猫拖进被子.....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叫"黄毛"的猫。

那一年,爸爸妈妈去了“五七干校”,往日门庭若市的家变得冷冷清清。春天猫叫春,邻居家的瓦被黄毛踩破了,他们上门要奶奶赔偿。隔壁住着一个环卫工人,每天都要起得很早,嫌黄毛打扰了她晚上睡觉,说再不管住黄毛,就会打死它。

奶奶万般无奈,只好把黄毛送给人家。可每次它都逃了回来,有一次脖子和腿上还有绳子勒的血痕。最后,奶奶下了狠心,用布袋装上黄毛,从武昌坐轮渡过江,把黄毛扔到汉口去了。


没有了猫,家里更加安静了。这天晚上,我在奶奶房里看书,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“喵喵”声。我和奶奶急忙跑到天井。寻着声音看去:明亮的月光下,黄毛站在屋脊上,对着奶奶不停地叫着。它的身后还跟着两只小猫!

奶奶流着眼泪对着黄毛喊道:“黄毛!黄毛!你回来,你回来呀!不是我不要你了,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啊!我再也不丢你了,再也不丢了......”

黄毛还是带着孩子走了!许久,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"唉!这世道,人还不如猫啊!"

从此以后,奶奶不再养猫。




作者简介

朱子厚,湖北武汉人,出生于教师世家。下过农村,当过工人,读过大学。二〇一五年从中国工商银行武汉市分行退休,偶尔写一点回忆录。

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,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,与本平台无关。

~the end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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