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？这里有一坨分析 | 二湘空间

那晚看董宇辉对李娟的访谈，很有意思，全程感慨、会心良多。然而这几天刷到几篇评说访谈的公号文，竟然与我的感受完全不同。不写下点什么，实在难以释怀。

算来这是李娟第三次让我惊叹了，但前两次留下的疑惑，在这次访谈中找到了答案。作为一个普通读者，家庭主妇，至此我构筑起了个人对李娟其文、其人的理解。

两年前读到李娟的两本书《我的阿勒泰》和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，一下子就迷上了她灵动有趣的文字和世外桃源般的北疆风情。

她写鸡鸭：“我觉得鸡认路才不靠标志，也不靠记性，人家靠的是灵感。

我从没见哪只鸡回家前东张西望一番。

鸭子要么一起回家，要么一起走丢。整天大惊小怪的，走到哪儿嚷嚷到哪儿。你呼我应，声势浩大。”

李娟笔下的小动物都像人一样，有个性，有见地，李娟像描写自己的朋友一样写它们，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它们的喜怒哀乐。

写草原上的河流：“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，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。——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。一株葵花的高度。

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。”

这些散文诗一样的句子，意象丰富，一句就是一幅画。画面又饱含着感情，与小动物相依存、扶持过活的亲情，与水流、草木想融合，体验生命涌动的喜悦。读者在体会这些情感之余，时常会自然而然达到一种了悟。于是，你恍然大悟：原来，李娟在这里等我。“天苍野茫，风吹草低见芦花鸡。”我们从李娟的芦花鸡身上，见到了人与动物、与天地自然灵性相通的和谐状态。

还有阿勒泰的人们，喜欢“我”却什么也不说的巴哈提的小儿子，让我“蹭”羊皮大衣的老头，被误会偷了裤子的母子，坐在李娟家帐篷耐心等她回来买东西的人们，……他们单纯地善良着，率真、坦诚，对人毫无心机。在这个以复杂的人际关系学著称的中国社会，我们习惯了人人为名为利勾心斗角、殚精竭虑，在阿勒泰还有这样一些“不谙世事”的人，实在不可思议。

后来偶然看到王德威、宋明炜对李娟的访谈，两位都是美国中国文学研究界著名学者。访谈是线上进行的，李娟坐在自己简朴的小房间，衣着随意，表情局促，像一个隐士被迫面对观众。他们提的问题比较学术，她基本都答不上来，磕磕绊绊说不了几句，经常考虑很久，还是不知道说什么，就干脆不回答了。看完那个把小时的访谈，一方面认识到李娟作品认可度之高；另一方面，又不免对李娟非常疑惑，她似乎对自己的创作一无所知。一度怀疑她的书是怎么写出来的。

了解了她的性格，再回想那次访谈，李娟关上镜头之后，肯定会纠结很久，心情无比愧疚、难堪、后悔。而这次跟董宇辉的交谈，她的感受应该非常不同，她肯定还是觉得表达不够清楚，但以后或许会更愿意这样敞开交流。

采访中董宇辉没有煞有介事地抛出一些堂皇的问题，让李娟陷入不知如何回答的窘迫。也没有按采访提纲提问，让李娟背诵已经准备好的答案。背答案对李娟来说也不容易，她已经好几天没睡好，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。董宇辉采访的目的是“想知道娟姨是个什么样的人”，也就是让李娟表现出自己的真实状态。为此，小董一直在努力聊一些跟她生活相关的平常话题。李娟虽然还是磕磕绊绊，沉默，欲言又止，一句话说半句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但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执着“盘问”，我认为这次访谈比较成功地让李娟露出了她的“真面目”。

李娟的主要身份是作家，她如何看书写作自然最能说明她是怎样的人，这方面她透露的信息量还是相当大的。

看什么书？没人跟她说该看什么书，从小就什么书都看，像海绵一样，全盘吸收。

影响较大的书？很多书都有影响，没法说哪几本，或者哪几十本，而是几百本，甚至几千本书共同影响了她。每天看万字以上。李娟的读书之道，让那些总想打探秘密书单，或者总爱给人开书单的人，情何以堪。

最大的乐趣在阅读，饮食只求填饱肚子，养猫遛猫是责任，而写作则是自我救赎。写作就是去理解、去思考，不断选择、调整的过程。凭着阅读养成的良好文字判断力，从读者的角度反复阅读、修改，达到自己满意为止。或许大多数作家是靠“写”的能力来写作，而李娟更凭“读”的能力，两者好像也没啥区别，又似乎有些区别。

写作能带来很大快感，但是如果没有新的东西亟需表达，找不到表达的状态，就不写。李娟不是那种上午写，下午写，循着惯性写的写家。她要走没有走过的路，探索未知的生存状态。所以，她已经是自己文字最挑剔的读者了，我们可以放心跟着她读她写出来的东西了。

对于批评，她认为是自己表达的问题，是自己没有说清楚；有些批评让她非常愤怒，冷静下来也能找到批评的合理之处。她的脑回路应该是这样的：读者不满意，肯定是有原因的，我已经很努力了，你还不满意，那我再努力一点。误解是表达的宿命，但李娟总要挣扎，让表达无限接近清晰、准确。作为作家，她不止要“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”，更要写出读者满意的作品。

写作的目的是什么？她认为自己的写作没有目的，非要说，那就是她喜欢写作，写作让她获得情感的满足和生活的依靠。她很坦诚，但这是写作的回报，形而下的副产品。她还认为写作是她自我治愈的方式，这么说，更接近问题的答案。她用文字描摹周围的人和他们的生活，反思人与人的关系，人与其他生命的关系，创造出一种纯、美、善的，诗意的生存状态。她自己在创作的过程中得到治愈，读到这些文字的读者也获得治愈。如果你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，在古今中外的文丛字林里跋涉久了，初看李娟的东西，就是这样的感觉：清风拂面，疗愈人心。写作，还有比这更高的意义吗？无目的，而合目的。

如何获得写作的素材？会跟邻居聊天啊，一聊一个多小时。这让董宇辉很惊讶，直到李娟说主要是别人说，她听。她还看直播，打铁的直播挺有趣；看三个卖衣服女孩的直播，听直播间观众聊天，至今还惦记那三个女孩……她像读书一样窥视、旁观别人的生活。

为什么“像个懦夫一样舍弃”？她说自己心理素质差，才选择一个人生活。她对婚姻的态度，董宇辉明确反对，也让我十分惊讶。她喜欢一个人待着，却认为独居的生活不健康，哪怕天天吵架，关系恶劣又离不了婚的夫妻，彼此的陪伴也是有益的。对方是一面镜子，他会给你反馈，让你痛苦的同时也让你保持清醒，获得力量的滋长。跟万事万物的接触，跟所有人的交流，都是有益的。独居让人避免冲突，感到舒适，但相对无益。她自然是从一个具有反思能力的写作者的角度来说的，很多人大概会反对。但我听到李娟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，深感钦佩。

既然如此，她为什么不去结婚生子？从采访中她的表现来看，她不是不去，非不为也，实不能也，她做不到啊。不信，看她这些言辞：

宇辉说：“我小的时候个不高，头还很大。”李娟说：“你现在也是这样啊。” 没有经过思考直接说出来的话，最能透露一个人的性情。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的李娟，是多么地率直、无心机。 

说到读过的不好的书，董宇辉让她举个例子，她坚决不举例子。在这举例子，要一时上了他的当，回头不得后悔死？

李娟的言谈，董宇辉的总结是：对任何问题，都矛盾、纠结自己的表达，不管说什么，接着就否定自己。李娟承认，会顺着别人说，否定自己；当时说得多畅快，事后就多后悔；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各种纠结，各种难堪，各种懊悔，泥沙俱下把自己否定了。

李娟的文字给人无比松弛、无比有趣的感觉，而生活中，她又是一个无比纠结的人。

其实人都纠结，不如意十之八九，纠结什么是关键。李娟纠结什么呢？她纠结的不是自己的利益、得失，而是别人是否高兴、是否满意，自己说的话、做的事有没有伤害到对方，能否让对方获益。比如，她带了一个自己种的西红柿，却反复向工作人员道歉说不好意思，只熟了一个，反复问宇辉：“酸不酸？”“是不是很酸？”又解释说要是红了之后再让它熟一阵就好了。她一再表示希望结束访谈，觉得谈话内容对观众无益，耽误大家时间，可是宇辉没说结束，就只好耐心地一直陪着聊下去。

李娟要是结婚生子，婚姻家庭这么大单位的繁杂事务，要想事事处处言行让别人满意，她得整天愧疚、纠结死。于是，善良的她，通过舍弃，达到让自己心安的状态。只有这样，她才能平静地去观察、思考生活，去描绘任何生命都被温柔以待的理想生存状态。

李娟说自己是讨好型人格。严格来说，任何定义都有简单归类之嫌，而她纯粹是硬把自己装进这个名词的筐。讨好型人格的人，满足别人的前提是达到自己的目的，物质的或者情感的需求。讨好型人格是自我匮乏的表现，是利己主义的。李娟的生活选择，跟人的交流状态，她的文字追求，从初衷和实际效果来看，都是利他的。

她说自己可能还是有私心，因为满足对方，消除敌意，也让自己获得安全感。只能说她又给自己找到一个筐，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私。利他与利己还是有区别的，虽然李娟刻意模糊二者的界限。自我否定，无我、利他、不争，就是这个访谈展示出的李娟式人格。上善若水，利万物而不争，是也。

钱钟书说鸡蛋好吃，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。但我们要想深刻、透彻地理解作品，了解作家其人和他的创作情况是非常有益的。了解了李娟这个人，方才感觉，唯有她能下得出如此独特的蛋。

娟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？我说清楚了吧，总结一下：一个无意识地秉持利他主义，具有自我否定型人格，从事自我否定型“阅读式写作”的人。她为啥总是在说“对不起”“我错了”“好吧”，本性如此啊。不如此也写不出那样的作品啊。

最后，这次采访，虽然两人的交流在表达上不太衔接，但他们都是“心软”的人，都在尽力照顾对方的感受。相信这次交谈对他们彼此都有治愈的效果。这两人，穿越语言的重重障碍，与自己、与对方搏斗半天，让观众急得“抠出了三室一厅”，还是蛮可爱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