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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文化不要武化|对话阿城

李宗陶 吃果读书 2020-09-16

阿城


李宗陶:您对一个人知识结构的强调,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,我们该读什么书?怎么读?
  
阿城:先不要判断好书坏书,先什么都看,你才会有一个自己的结果,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过程。

中国传统有一种读书方法,叫“素读”,就是看书的时候不带自己的观点看,脑子空白地看,看它说什么,完了再用自己积累的东西跟它有一个思想上的对谈。

中国自从旧传统切断之后,就没有素读了。才看一眼、一段,“这写得不对啊”,就开始批判。现在网上那些吵架,看就知道,他都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。书应该是越看越少。

人生有限,你要不提高效率的话,读的书一定少。

对角线阅读,譬如这一页,你头里选个词,中间选个词,斜下角再选一个,对这一页的信息就基本有个判断,如果是知道的,那就翻过去了。还有大量的形容词、修饰语,也都过去嘛。那些你没读过的信息会自动跳出来,也许这本书读完只有一句话。

甘阳就有这个本事,几卷本他能提炼出一句最精的话给你。我为什么说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要越开阔越好?你如果只有那么一小块,看什么都“啊,好新鲜”,那你是抓不着东西的。开阔之后,当下就能判断这是不是新的。
 
李宗陶:您没想过开些书单?
  
阿城:开书单这件事是害人的,因为人是不一样的。到底“仁”是什么孔子回答过很多人问的这个问题,弟子们后来把他的话整理出来;现在的人发现,孔子没有给出关于“仁”的统一答案,他是针对不同人回答的。书单不能开就是这个道理,这跟禅宗的公案是一个道理。
  
李宗陶:可常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塞给我们。
  
阿城:这就是集权性的教育。

现在能上好学校的孩子,常常是因为他们只知道一个答案。老师也在诱导或者灌输:“哎,只能这么答啊,那么答没分儿。”1+1=2,但4个0.5相加等于2就是不对的,所以在中国,能考上好学校的人意味着这个人的思想多半是非常简单的。

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?就是我们把这个人塑造得符合这个社会的要求了,那证就是产品合格证。4个0.5相加也等于2,不需要很高的智商也能想出来,但就是没分儿。
  
李宗陶:您在做学生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吗?那您怎么办?
  
阿城:我就是上学不痛快。“文革”开始我高兴得不得了,终于可以不上课了。因为那时候社会只给你留了那么一条路,不上课你没地儿去。停课闹革命,闹革命咱不会,但停课这件事好。
  
李宗陶:现在不少人让孩子家学。
  
阿城:社会经验、人的判断力是要从小培养的,所谓察言观色。你连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,怎么行?人总要碰到流氓什么的,总是那种童稚,文化构成就简单了。

我有个朋友叫叶扬,小时候是家学,他父亲教到初中发现不行,这样下去这孩子会“残疾”,投到社会上要“死掉”的,因为在家学的都是文化、知识,对世事的理解和判断都没有。他后来以同等学力考进上海的中学,然后就下乡了。这一下乡,全补回来了。现在他在哈佛大学东亚语言系当教授,开的课是《世说新语》。
  
李宗陶:那到底该怎么教孩子呢?
  
阿城:教育系统要是主动些,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。我们现在好多教材都是政治教材。语文就是识字,没有那么严重。就好比自助餐,每个人吃得都不太一样,但都活了。

一个班30个学生,一定是每个人自己取:教材里这部分我有兴趣,那就把这部分学好,别的阅读就完了,一样给你5分儿!老师这时候起什么作用呢?就是在你身边观察,然后问,你为什么对这个有兴趣?然后可能会说,哎,那个也挺有意思。为什么有意思?一点、两点,告诉你。然后你发现,确实如此。

因为人除了本能的兴趣,还可能有潜在的兴趣,需要点拨。只要教材对了,足够宽泛,学生越多,教起来越容易。就跟放羊一样,养一大群出去了,草地上什么都有,不是高尔夫球场上只有一种草。

以前有个很了不起的系,本科,也不是博士点,叫家政系。涉及多少项目啊!家庭财务收入支出,营养学,医学,社会学,美学。以前清华有家政系,我有个同学的母亲就是那儿毕业的,家里什么东西破了,不是方方正正一块补丁了事,永远是设计一个什么东西,比如一朵梅花补上,总之你不会觉得那儿是破了。我童年震动最大的就是看到了曾经的生活方式,所以老师一天到晚讲“旧社会旧社会”的时候,我就产生怀疑。
  
李宗陶:这些年身在体制外,您有什么感触?
  
阿城:就是我很同情那些在体制内的人,他们的那些个抱怨我都深深地同情。体制有各种各样的,比如你买房,就进入一个售房体制。
  
李宗陶:我们刚做了一期房奴。
  
阿城:对,房子的奴隶。如果这个社会投资很活跃的话,也不怕,因为你可以抵押。国外人贷款买房然后月供,他的目的是为了建个工厂,拿房产抵押再申请贷款。房屋作为不动产,作为结构中的一环,是创业的一个信用。中国是求安身,不过是安身的时候不免要求好一点、宽敞一点。

不仅个人知识结构有问题,整个社会结构也有问题。脑子里有点东西的人,想做点事情,社会不提供结构性的条件给你。中国有句话,好汉不挣有数的钱。

美国读商学院的,毕业的时候没有挣够或者没有潜力挣够100万[比如]的话,你等于没毕业。月薪多少,那只能供房供车,你要用一个结构性的东西去生钱。

中国人认为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”,读完书,这些都来了。

美国人则认为机会随时出现,如果大学一年级有个机会,那就去做了。常常在经济萧条的时候,美国大学里才人满为患;有人退休以后去读大学,因为没什么事做了。
  
李宗陶:为什么您说一流人才是商业人才?
  
阿城:面临相同的数据,这1亿美金到底要不要投下去?有可能一点水声都听不到就没了。投是不投?这就是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。你看民间那些做得好的所谓“土大款”,不要小看他们,人家心理素质是一流的。

读书人还在区分什么是美的、高尚的,人家早就超越那个阶段了。对人际关系的精确判断,对多方压力的判断,吃得住吃不住啊,还有这后面自己应该承担的义务。

这样的人是一流人才,这样的人打仗是没有问题的。反过来,一流的军事人才拿到金融市场上也是没有问题的。心理素质这个东西不是能教出来的。就像拍照,啪一下,我决断这个瞬间、投资这个瞬间,有点接近这个意思。

有的小子,天生就狠叨叨的,这不是谁教的。这样的人,我觉得才是精英,他可能数学不及格。数学不及格那部分,雇一个数学博士、雇一个好会计就完了嘛。我出国以后,发现这些常识都还在,在中国,都没了呀。
  
李宗陶:您总说安身立命,安身在先。回城以后,安身是个问题,因为好多知青发现城里容不下他们。
  
阿城:这个城市就是容不下你。你十多年不在这个城里,没有人脉,哪儿去找工作?我一个快30岁的人,什么都没有,在父母家搭个行军床,每个月还要父母给你一块钱两块钱零花。耻辱啊!

你在这个城市耻辱感特别强,因为你不能独立。音乐绘画小说诗歌,解决的不是安身问题。整天聊天,那是二流子。到美国去,我一看,这地方好,打工不必认识人,好活。
  
李宗陶:王安忆说您的小说里“全是骨头”,跟您谈过话的人都说您通透。您现在是怎样的心态?
  
阿城:通透?没有。通透弄不好会毒化你。

很多出身不好的人到现在还骂骂咧咧,“我这辈子都给耽误了!”耽误是实情,但这种情绪也可能会毒化你。

我们现在返回去说以前很多事是不准确的,你没有办法说出当时的状态。当时你就像一只小兔子、小狗一样,不会去做一个价值判断,只是有一个生存判断。但现在说通透,这是一个价值判断,这里面会有一个误差。兑成文字,误差就更大。

我到意大利一所大学去开讲座,阶梯教室。引荐我的是一个教授,他说,我读过阿城的小说,我真想过那样的生活,因为那样才会写出些什么东西。我当即打断他,我说人生不是这样,不是因为你穷就必然产生什么。任何人都会有绝境的,穷人会有,身价百亿者也有,在绝境面前,人是平等的。当时阶梯教室里有几个意大利学生就哭了。我猜是有钱人家的孩子,因为一般人不认为富人也会有心理绝境。现在有个从中国来的秃头小子说人人有绝境,你怎么知道的?他当然要哭了。人生是这样的。[点烟]
  
李宗陶:您喜欢结交的男人,都有点像古代的人。
  
阿城:像旧社会的人。他们有忠、有信、有仁、有义,有做人起码的东西。
  
李宗陶:您对王朔评价挺高。可他那种文体从语言到立场,民间本来就有,王朔只是把它们写出来了。
  
阿城:但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做?这是选择,选择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

王朔早期的东西不是这样的。他先是辞职了,不在主流里面了,从社会人格上把自己给剥离出来了。从这点说,王朔有点像候孝贤。面对主流和专制,他的态度是拒绝。

魏晋时候,天下就是这样,没有办法。晋人,像王羲之,传下来的内容总是哀哉,痛哉。个人能承担多少?这是教人心很痛的无奈,也是新时期个人在能与不能之下的选择。

这些有谁写出来?大作家用大话、大叙述回避了。而像王安忆、何立伟、陈村这样的,原来就有这个素质,摆脱大叙述,用细节去完成。好东西啊,王朔[的小说]。
  
李宗陶:前一阵看到评论说匈牙利作家彼得•那达斯有本《回忆录》非常好,可之前听都没听说过。怎么就没人引进呢?
  
阿城:我也奇怪啊,我不一直在推介嘛。80年代初看到黄仁宇《万历十五年》,中华书局出的。我当时一翻,讲的是大历史,却从细节讲起。哎,这个书好,我就跟李陀他们大力推荐。意大利那个卡尔维诺也是我先推介的,译本不错,意大利原文还有音韵之美,是可以朗读的。

1937年以前是个黄金时期,那些从欧洲回来的无名留学生翻译了大量作品,后来全部中断。1949年以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,谁有精力来做这个?

现在要续上,有一个是可以操作的,就是到国外念文科的学生把教授开的必读书目引进来,先不要内容,只要书名。教授让你必读并且要写报告的,把报告翻译过来。这样就有一个开始,铺开一个基本的面了。任何人有心有时间,就来做这个事。但那些留学生挺保守,教授让我看什么,我不告诉你。[笑]
  
李宗陶:桑塔格说,她通过自己的作品去看自己。
  
阿城:[点烟]中国有个说法是误人很多年的,叫“文如其人”或“字如其人”。蔡京,我们可能认为他是个坏家伙,但字写得非常好。王献之,在《世说新语》里是个不堪的家伙,但字写得妩媚。董其昌也是这样。

艺术人格和社会人格是两回事情。往往是做不到的,他就把它放到作品里。黑道大哥往往很尊敬读书人,就是因为他缺这个,他会对读书人有一个人格想象。统一的也有,像候孝贤,极个别的特例,普遍的规律不是这样。
  
李宗陶:中国一些诗人见到西方大诗人毕恭毕敬,崔健在滚石上海演唱会现场头两句没唱出声,今天的中国文化,是不是挣扎在西方巨大的阴影里?我们众多的焦虑中是否也包含文化焦虑?
  
阿城:那是文明的焦虑。文化与文明我当它们是两个概念,当然文化里形成制度的东西,可以归到文明。

文化是相对武化而言的。这两化都是在讲关系。也就是说,人和人,集团和集团,阶层和阶层,民族和民族,国家和国家,他们之间的关系,是文化的还是武化的。

清末时,洋人船坚炮利,后来又发明了电视机、电脑等等,那叫文明。文明有先进落后之分,先进文明你可以拿来用。

但文化没有先进与落后之分,文化可以在文明程度很低的地方譬如非洲的一个小部落里形成。清末的时候搞混了,说我们的文化出问题了,其实未必,是我们的武化文明程度不够高。

文化和文明这两个问题到现在还是混讲。鲁迅先生说的“拿来主义”应该理解为拿文明而不是拿文化。日本在古代是既拿中国的文化又拿中国的文明,但明治维新变成拿西方的文明而保留自己的文化,所以才能既保有自己的文化,又能成为当今世界七个工业强国之一。日本在日体(也就是文化)西用(也就是文明)这个问题上比我们清楚。

中国文化的主动性,发生得过早,三千年前有了“制礼作乐”,两千五百年前有了孔子的“有教无类”。而欧洲是在工业革命时代才有教育的普及,因为要教工人识字,才能开动机器,此前只有贵族才能受教育。

制礼,是规定文化关系的行为规范。而作乐[音乐],常常会改变一个人的状态。听完音乐会出来,你至少有半小时还在那个状态里。可到了公交车上,特别挤,完蛋了,你又开始骂人,但之前那半小时你不想骂人。这叫文化,文渗入到所有的细节里去了。

为什么孔子说几天没有梦到周公,心里就有点不踏实?因为春秋晚期和战国又开始武化了。孔子虽是殷人的后代,但他跟从周公的“文化”,“郁郁乎文哉”,郁郁就是绵密、深远、有生命力。

今天一个开发商,对于拆迁地的居民,对于周围的环境,完全是武化的概念,他只要老子挣钱。哎,我们坐下来谈一谈,那叫文化。现在知识分子说的那些,那叫文化知识。文化没有了,要补回来,我们只有回到文化的本意。
  
李宗陶:这个话题蛮有意思的,“不能因为你胳膊腿比我粗,就要我服从”。但是文化发展到后来,也会变成一种势力,也会压迫人的。
  
阿城:这是我们要从武化的经验教训中不断反省的。当文化形成到一定程度开始变形而对创造力造成束缚的时候,实际上就变成了武化。这时文化就像一件外衣,专制就常常爱披上它。现在的南北对话、六方会谈,都是在说,我们要文化,不要武化。
  
李宗陶:从前像安徽这种地方,农民家里不管怎么穷,都有个书箱,传几本书给子孙读。今天风气好像在变,都跑出来打工了,挣钱最要紧。
  
阿城:我见到的不完全是这样。

浙江一个给法国做扣子的跟我说,听说你是文化人哪。我说,未必啦。他问我,你在美国怎么看星星?我说,一走出去就看见了呀。他把个按钮一按,那屋顶“刷”地就开了。他说:“我们不用走出去。”我当时也觉得,牛。可接着他说:“我们再富,也弄不出当年的书院了。原来我们这个村,有进士第、大夫第,还有个小书院。”怎么怎么的。富到一定程度,他觉得最大的面子还是在文化,不是有多少钱。我相信最基本、最朴素的东西不会变,它会往回走。
  
李宗陶:说说您收藏的这些文物。
  
阿城:中国有一个东西是世界没有的:孝。

从周代开始就有,是一个非常超前的老年保险制度。工业社会是把养老社会化了,但那时候都是分散在家庭里头,老人你一定得养,老人去世你得守三年孝。这个是鸠杖。年过七十,可以得到皇家发给你的这么一个手杖,有了它,你可以挪到皇帝跟前,有话要跟皇帝说,卫士不敢拦你。

这里还有一点,中国传统上对智慧的积累是尊重的。你70岁了,经过的事情比我皇帝多,那有许多大事情就要召集国内有鸠杖的老人一起讨论。“啊啊,我30岁的时候,楚国打来过。”当时是怎么怎么的,粮食[开始]运不上去[后来]是怎么运的,皇帝是大受启发。老人没有什么权力,但可以发言。现在是认为老人在身体上没有价值,连他的经验也没有价值了。

这个是唐代贵族妇女用的胭脂盒,但不是唐朝人做的,是波斯人做的,盒上刻的是鲸。唐朝是拿来主义的朝代。另外从盒的大小可以测出唐代贵族妇女的身量是很大的,现在女性用的小包放不下这个。这么大一胭脂盒,拿过来啪啪就往脸上抹啊。[大家笑]

阿城:[不知怎么说到真善美]真善美太狭窄,它背后有更宽阔的东西。恶是非常有力量的,它常常是本能造成的。比较起来,真善美是教化,也就是后天的。上帝不阻止恶,反而常常通过恶让人知道善。凡是你说这是恶,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善了。凡事扣住一个字:人。人在社会上生活,他们在社会当中的关系,美不美不是最重要的。大到战乱、权争、名利,小到家庭、人事,它的纷扰根源都在资源的分配。全人类都逃不出这一道。聪明人会让每一个人都有资源,那一条心是没说的。
  
李宗陶:洞察世事、人性到这种程度,人活着还能快乐吗?
  
阿城:老快乐就觉不到快乐了。知道人性会平静。
  
李宗陶:您快乐吗?
  
阿城:佛说慈悲,是因为他知道人性中恶的底线。因为知道人的本能底线,所以慈悲。慈是慈爱,悲是悲悯。人都有救,杀过人的,放下屠刀,回头是岸。死不肯放的,万劫不复。触到人性中恶的底线,只要回头,一步步就是往快乐走。最好大家都有恶的预反应,然后一回头,看见光明。
  
话音已落,只听见清泠泠打火机点烟的声音。


本文选自《思虑中国》,李宗陶采写,新星出版社,2009年3月。

作为一个“通才”,阿城什么都写,但作品不是很多,要集齐汇编十分不易。这套《阿城文集》是他本人选编校订,首次集结出版。其中许多篇目为阿城独家提供,从未见于国内报刊或网络。识图扫码,一键收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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