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Vol.189.2 章士钊:原 用 | 边沁的政法思想专题

法律思想 2022-03-20

原  用




作者简介


章士钊

(1881-1973),字行严,笔名黄中黄、青桐、秋桐。










本文系章士钊1912年前留英期间,学习记录诸如英国法家边沁(Jeremy Bentham)学说稿件十余册、带回国后大半被焚。此篇边沁学说梗概,于1926年1月16日写成,同年同月30日刊登在《甲寅周刊》上。原载《甲寅周刊》第一卷第二十九号,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六日署名孤桐。本文摘自《章士钊全集》第六卷,文汇出版社,2000年2月版。感谢澳门大学王静宜博士对本期专题的帮助。




 此篇记录法学家边沁之学说梗概,愚十五年前留学英伦时为之。此类稿件,计有十余册,寒门再燬,为“北京市民”焚去大半,本无所成,不敢云惜。惟愚于译事略名体要,一字不肯苟且,复理烬余,加以芟治。此论粗成条段,择以布焉。一以叹念今之少年,喜为文章,而肯忠实录取名家要义,词条理达,其曰可读者仍罕;一以所谓法权委员会者方张,吾国法律草案,次第提出,由世界法家过目,则国人亦应于法律改造之理,明其一、二也。其或嗤愚辽豕,争赴新编,述作之林,骤增光耀,尸祝社稷,莫或逾之。一月十六日

        

凡有所事,必立主义以为之基,主义正则所事成,主义不正则所事毁,如水就下,理无可逆,惟法律改造亦然。十八、十九两期之交,英儒有边沁者,湛深法理,著述宏茂。穆勒为之语曰:“法律之为物,在边氏前,一如鸿荒,自得此公,始蔚然成科。”良不诬也!考边氏幼有奇慧,十二岁时,群以哲家称之,其后殚精律文,头童不息,至达八十四岁之高龄,功深论到,可以想见。然其书初出,英人易之。边氏不雄于文,朴实说理,词多滞涩,以此终边氏之世,所著在英伦不少概见,手稿鳞次,诸待整理。法人狄蒙Damont者,其高第弟子也,则尽录师说,以法文刊于巴黎。由是边氏显名大陆,欧洲之法家悉宗之。其流及英,声价骤倍。书不可尽得,则竞由法文移译以归。英律之改订,遂从此始。浸淫及于美洲,流风广被。美人熙德芮慈,Hil-dreth矢勤于译事久,曾为序曰:“美人纷求边氏遗书,意何切也?愚获以此自效,不敢言功,亦幸得为此耳。”蒲乐Brougham者,亦英人,与边氏同时,尝为言曰:“边氏名冠法家,前无古人,非吾英所得而私也。”其见推类如此。边氏所恃以统驭其学术者,为酉惕力帖。Utility[1]酉惕力帖,犹吾言用,或曰功用。其说曰:“功用者一悬名也。凡事能止恶而生善,其涵性曰功用。功用有时利于个人,则事与此合,将以增益个人幸福之总量;功用有时利于社会,则事与此合,将以增益社会幸福之总量。”边氏以为立法者,最正之的彀,乃奉功用为之主义而切实行之。易而言之,求达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,乃立法者所宜常目在之也。由是功用主义,一名最大幸福主义。愚为节之,亦为“用义”。


凡事能止恶而生善,其涵义曰“功用”。于是欲知“功用”之理,不可不知善恶为何物,边氏曰:“天之生人,即置于苦乐两关之下。人类一切思想无不起于苦乐;一切生事,莫不衡于苦乐,人若离苦乐而有所言,其所言必不词。盖人生惟一之的标,趋乐避苦而已。趋避之道,尽有不同。以言形式,有时且若反乎人世所谓苦乐者。考其所志,终无以异。苦乐之于人事,如此贴切,由是人所指目为善恶者,可不辩而知。今请为之律曰:善者乐也,或为乐之因。恶者苦也,或为苦之因。功用主义,既所以止恶而生善,即所以纳天下事物于苦乐二感之内,极其思辨力能之所自至,推算之,比较之,利之中取大焉、害之中取小焉,而因以定道德法律之指归,期与一世共明之。苦乐而外之情绪,不使之毫毛羼入也。”又曰:“予极论用义者也,凡言凡动,不论为公为私,予悉视其所生苦乐如何?以为是非然否之据。予所立公正不公正,道德不道德,善不善诸状物词,皆其词含有若干苦乐之分者也。予所谓苦乐,即常人所谓苦乐,决不师心以断之。谓当排去何种苦?何种乐?吾义始得,而亦无甚深奥义,使人难明。此不需商之柏拉图,亦无取证之雅里士多德。”盖苦乐者,无论何人,皆同感之。自王公以至农庶,由鸿儒以讫白丁,一也。凡人服膺“用义”,所谓德,即其由之而乐者;所谓不德,即其由之而苦者也。伦理上之善,如同时不能启发生理上之善,不足为善;伦理上之恶,如同时不至招致生理上之恶,不足为恶;此所谓生理,乃包精神与官能言之。是故用学之徒,如见恆人之德,乐不偿苦,将决言曰:“此为德也。举世从之,彼之智慧足衡抉焉,无所于惧。自来愚民之策,每在崇饰伪德,售其奸欺,用学之徒,深鄙之也。又当时号称罪恶,以云为乐,并无疪衅,于情信芳,于律不叶,则用学之徒不惜为扬于众曰:‘此伪恶也。此小人儒所假以桎梏天下者也。’凡世间法罚非其罪,律与情反,用学之徒,所宜一切矫之。”用义之要,大略如是。


窃考“功用”之说,不始边氏。希腊学者伊壁鸠鲁Epicurus实造用学之端。有他派曰斯多噶Stoics,号惩忿窒慾,义与相反因讪议伊宗之言乐生者为兽行。此两派之得失,不易详言。且其所争,大抵以人伦道德为期。至採以为立法基础,则訾论之者殊罕,亦迄无更善之义,相代以兴也。英之法家戴雪尝言:“以此主义施诸法律,较之施诸道德者为便。其故有二:一、法律所被,在人民全体,而道德仅及个人,全体幸福之为何?及何由成之?比诸个人幸福之为何?及何由成之?易于昭晰。今欲为匹夫匹妇造一乐园,使之两情畅遂,且为期至短,只计当时,不顾日后,而亦甚难。何也?人生幸福,内涵至为淆乱,准裁既不可立,推断即无从施也。至在国中造一境象,使国民总体之福祉,因而增值,则为事较简,效亦可明。须知道德之议宏人福,其途为迳,法律则未然。边氏曰:法能助长最多数之最大幸福,始号为良。斯言也,非谓法能迳以幸福予人,乃谓法效产生一种环境,在此环境之中,人之为法律所统摄者,各有欣欣向荣之机。凡人类应受之福,容或由是而臻也;二、法律所涉,大抵为表面行为,至行为胡自至者,法律仅纡焉及之。而道德所关,首在动力与感情,以云行为,转为次著。今以功用为之的,求察一切行为之正否?与求察一切力与情之正否?艰夷判然矣。”戴氏之说,兹足纪也。


边氏自为言曰:“道德者,所以导人行为,以求善之最大量者也。法律之旨亦同。虽然,旨同而范围大异。按宣统二年,刘廷琛《论新律疏》中“礼律一贯说”即与边氏之说未合。道德者,人品之灯,照澈毕生之行,及其所连伦常各谊,法律胡能为此?纵为此者,亦偶焉而已。束缚驰骤,乃断不能。”又曰:“凡事益于人群及其己身,道德皆命人为之,法律则否。儘有事关公益,而法律不能促之为之者,且更有事伤公益,道德止之,而法律无能为役者。如此作几何图然:德与法者同其中心,而不同其周线。何以明之?一、法律及于人而有效者,罚也。舍罚则法与人生,殆无连谊。夫罚者何也?曰:恶也。以罚救恶,不啻以恶救恶。以恶救恶,则非由吾恶所生之善,大于原恶,吾恶为不可用。有时吾容假力于罚,立吾礼教。然若而法者,设其立矣。施行此法之程叙,而适酿成社会之恐慌,则害群之度,实较原恶为大。此不可不知也。按宣统间法律编制局校订《新刑律》意见书中“论奸有罪”有曰保全名誉人之恆情,自原告之一面言,因维薄不修,而自陈诉于讼庭则已损之名誉不可复,自被告之一面言,名誉一损,洗濯无由从,兹甘蹈刑愆必有大于犯奸者,此颇合边氏之旨。二、法之惩罚也,恆并无罪者而牵连之。此胡自起?乃起于为罪恶立诂之难也。如残忍刻薄忘恩无信等恶,为道德所不许者,非释作盗窃杀人伪誓种种,则非法律之力所及。”边氏所自立义,尤较戴氏博深切明。


观边、戴两家之言,功用主义可得实施于法,并亦不为道德说所有,已闻命矣。虽然,“用”也者,最大幸福之云也。所谓“幸福”,究何指乎?夫人生观,恆以时与地而不同,在种族与阶级之中,所见亦复不一。今漫焉求其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,则准则安在乎?兹同也。戴氏亦尝具两答案矣:“一、‘幸福’观念之不同,殊不足以摇其本义。盖用学之徒,将以本义施诸一国,其国之风俗习惯情感成见如何?固先一一权之,因而以所得适于其人与地者,隐括焉以求其通,方谥之曰‘幸福’。以知‘幸福’云者,固无一定抽象之式,及泛应曲当之理也。如遗言权在英伦为神圣,巨室之产,其子孙一毛莫得,英人视为固然。今夺此权于英人之手,英人绝不欲,而死者遗产,家族共之。在法兰西,实为民法要则,今令法人改从英制,法人亦决不欲。兹两制者,义不相容,吾将任指其一为恶法乎?抑反于功用主义乎?则均不可。逻辑只得出而答之曰:皆是也。英、法人之所立法,皆足增益本族之幸福也。其所以然,则二国人所取于‘幸福’之概念,截然不同也。宣统间,杨度在资政院演述《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之别》,有曰:东西洋各国亦自有其礼教,不过与我不同。彼奉其礼教以入彼之法律;我亦奉其礼教,以入我之法律:二者皆是不必相同也。大旨与边氏之言合。二、至群福之为何象?近世文明国人,设想大都想等。今试号于众曰:食品滋丰,物美且廉,信尝必罚,暴漫绝迹,四民和同,无甚劳甚逸之差。此群也,吾乐焉。人将不以为然乎?又试号于众曰:灾疫流行,饥馑荐臻,战伐频闻,盗贼毛起,百业之人,举不识信义为何物,苟且偷讬,以送其生,若而国者,民其乐也。人将不以为非乎?今世稍有识者,莫不以复拷问之刑,广鬻奴之市,为罪孽之尤。凡刑法所生之苦,甚于所避,即为一恶。此理亦无不知之。其他如司法之平,设教之广,职业之多,生计之茂,义含积极,为法治国之明效大验者,五尺童子,且得称之。要之‘幸福’二字,提示人间,断断不须绝精之界说,始臻晓洽。人有恒言,求肉之轻重,何必金衡?即此理也。”戴氏反复边说,要于透宗,其精审率类是。


由斯以谈,“幸福”何义,可了然矣。愚尝考之,边氏所云“幸福”,殆以叶于中流社会者为衡。戴雪又曰:“边沁者,本中流产也。彼尝约集流辈,为会讲学,并播其义,期于易俗。迨边氏晚年,英伦政力,已全移诸中流人物。彼云‘幸福’,不存奢念,不过笃诚勤俭之生涯,佐以中人之娱乐,物质之方便而已。”实则全英人之所想望,不外于此。边氏以英语立说,取义不问可知。戴氏诚知言哉!当边氏发行《政府论》A Fragment on Government 时,大法官魏德拜Wederburn 扬言曰:“功用主义,以行于国,实奇险不可思议。”边氏旋于《道德与法律之原理》Introduction to prin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书中答之曰:“诚哉,魏德拜之言也。吾所树义,志存最大多数,则无论何种政府,不幸所崇殖者,止于一、二人之最大幸福。即或推类引朋以示自克,出其馂馀,相与咕嘬之,总积亦终不出最大少数之目者,其视吾义类皆险之。盖若吾义而得行也,魏氏容仍为检察长兼大法官,魏当时官职。但检察长之年薪,决不须万五千镑。大法官决不须封爵,决不须否定法律之权,决不须二万五千镑之禄养。尤决不须五百名以上之职位,令其私人尸之。”时边氏论锋四溢,不可骤当。戴氏不禁为之赞曰:“功用主义,盖革命之利器也。依此义也,一官一职之不益于世用者,悉令废之。官房之积污隆垢,从其源焉以涤之荡之。一七七九年顷,文臣教士之持禄不事事者,所在多有,而皆伏于此义之下,不胜战慄。法家黑石Blackstone有大名,而其说温温,偏于乐观。政家柏克论政,举世倾倒,而保守之意特重。边氏之义出,则并此两家崇论宏议,一扫空之。夫国之最大多数者,究为何也?遵此而为其谋,吾知边氏所称‘幸福’,不在贵族,不在上士,不在大贾,而在小农、小工之平民。此其为义,十八世纪之政士闻家所未曾梦见,而边氏实倡之也。”用之时义大矣哉!边氏曰:“用学之徒,可不信我,惟信经验,惟信己之经验,如一事可以两行,未知孰当,则细校其善恶之趋径焉。视何者所生善总量大,即用何者。”请谨述此语终吾篇矣。



本文系“边沁的政法思想”专题第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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